一個人漂在國外比賽的111天里，要不是原本天晴的智利連降大雪、簽證壓哨出簽、關艙門前10分鐘趕上飛往歐洲的飛機，張嘉豪的冬奧夢早就戛然而止了。但對這位曾經的面包師、現(xiàn)在眾人眼中的“雪瘋子”，似乎“老天爺特別給面兒”，命運把按下暫停鍵的權利最終交到他手里，像是把一生戎馬的將士放歸戰(zhàn)場。
11月19日，國際雪聯(lián)單板坡面障礙技巧積分賽和歐洲杯在荷蘭蘭德格拉夫進行，比賽最后時刻，張嘉豪要完成一套他在此前積分賽未能順利完成的動作，外轉720加一個內轉900，遺憾的是，他轉得太快、飛得太遠，落地沒落穩(wěn)，沒站起來的瞬間，他明確知道一切結束了，“像做了一場夢，醒了�！�
“這會不會是我的最后一場比賽？”出發(fā)前，張嘉豪腦海里曾閃過的念頭并非主觀臆測，賽場云集了歐洲頂級的運動員，還有10多名中國隊的選手也在拼積分，競爭十分激烈。他預判自己“發(fā)揮好了能進前十，但只有拿到前三才能進世界杯”，這不僅要他超常發(fā)揮，還得基于領先的選手出現(xiàn)失誤。
而參加世界杯是張嘉豪沖擊冬奧名額的必要條件。根據(jù)國際雪聯(lián)的規(guī)則，想要拿到冬奧會入場券，在規(guī)定期限內，需要在FIS積分賽、洲際杯、世界杯等各項國際雪聯(lián)舉辦的比賽中拿到50分和一次世界杯前30的排名，并且總排名達到世界首前30才可參賽。即便使用東道主名額，無須世界總排名，但世界杯排名前30和積分達標也是必要門檻，且最終參賽者須在東道主國家選手中排名最高。
2020年年初，正是這個看起來嚴苛的條件，讓沒有進入國家隊的“高齡選手”張嘉豪像堂吉訶德一樣單槍匹馬地上路了。在不少運動員退役的年齡，25歲的張嘉豪決定輾轉世界各地掙積分、拼一張冬奧會的入場券。
但張嘉豪不是堂吉訶德，他不會耽于幻想，把風車想象成巨人，“這是一場隨時可能中斷的旅程”，他從出發(fā)前就知道，“我從不敢說這事兒能成，因為不確定因素太多，受傷，結束；被感染，結束；拿不到簽證，結束；這趟旅途隨時可能被判死刑�！�
一個人解決住宿、隔離、倒時差、訓練和飲食等問題尚在可控范圍，但在全球疫情的影響下，被拒簽入境、航班取消、賽事停擺均是變數(shù)。今年8月，計劃前往南美洲參加國際雪聯(lián)積分賽前，他就接連遭遇阿根廷簽證被召回、智利因降雪太少賽事可能停擺等情況，當時參賽希望渺茫，疫情風險和參賽成本卻高昂，他依然決定獨自出發(fā)。如今回看，張嘉豪覺得這個決策仍會讓他熱淚盈眶。
此后，運氣站在了他這邊。隔離期間，智利飄起大雪，比賽得以正常進行。張嘉豪在智利滑雪錦標賽上取得1金1銀2銅，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的國際比賽中獲得冠軍。更重要的是，4場比賽均獲得國際雪聯(lián)積分，這讓他看到繼續(xù)前行的可能，于是，他在視頻中高喊：“我的夢想是站在北京冬奧會的出發(fā)臺上�！�
借助短視頻平臺和社交媒體，他進入公眾視野，2.5萬條涌入的私信中，素未謀面的人們感佩于他的勇氣，也寄托自己的愿望�！熬褪巧磉呉粋�正搬磚的哥們兒，突然說我要參加冬奧會，就真去努力了，可能讓大家看到一種希望�！睆埣魏浪伎歼^自己被關注的原因，但無暇感受被關注的影響，因為變數(shù)仍在前仆后繼。
由于簽證問題，他在智利滯留了兩個多月，被迫在南半球的春天里想象北半球大雪紛飛，無雪可滑的處境對他去歐洲參賽十分不利�？赡貌坏綒W洲的簽證更加棘手，“幾乎每天電話溝通近5個小時，時刻都在決策，每個決策都如履薄冰。”張嘉豪在接受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專訪時透露，幾乎是在登機前的最后一刻，他才驚險地拿到簽證，得以趕往瑞士繼續(xù)參賽。諸如此類的驚險時刻不勝枚舉，“就是今天告訴你中了500萬元，明天告訴你看錯名字了�！睆埣魏佬ΨQ心態(tài)早已被“摔平了”。
但沒能調整時差、缺乏系統(tǒng)訓練還是為他之后的失利埋下伏筆�；貒�，他確認了自己的積分未能達標，在社交媒體上發(fā)文為這場被圍觀的夢畫上句號：“我知道這一趟旅程不僅是為自己圓夢，也是為無數(shù)個平凡地癡迷于自己熱愛的人前行。我不后悔出發(fā)，也不后悔許下的那些白日夢想。我依然是那個即使最終結果是99%失敗，還是會為1%的可能付出100%的人�！�
張嘉豪認為自己不是年少天賦高，也沒經過系統(tǒng)的訓練，還常常嘲笑自己是野路子出身，但這股毅然決然的勁頭，早已出現(xiàn)在他將面點師白色高帽換成滑雪頭盔的19歲冬天。
在張嘉豪眼前總有一片升騰的白色，17歲接觸滑雪之前，空氣中起伏的顆粒來自面粉，繼承做了半輩子糕點的父親，張嘉豪高職畢業(yè)后就接受安排進了凱賓斯基的面包房，打面、醒面、捏團，創(chuàng)造生活的面包。后來滑雪代替了一切。
一開始，他覺得自己是“喜歡滑雪的一個揉面的”。當實習西點師時，他的工資每月1200元，每個月周末雪票花800元。為了省錢去滑雪，常常下班守在高速路口，蹭車去滑雪場，還會經常帶著自己做的面包，向專業(yè)隊討教。慢慢地，他跟上了體能訓練，還在2014年見識了蹦床訓練，“那段時間進步特別快，效率提高不少�！蓖�，張嘉豪在一項國際賽事中拿到名次，把一張300美元的獎金支票帶回了家。
他在滑雪場的時間越來越多，也逐漸能靠滑雪貼補自己，于是在19歲時作出決定，從事最初不被看好的職業(yè)滑雪這條路。在這個小眾項目中，半路出家的張嘉豪，花了5個雪季逐漸從零基礎蛻變?yōu)閲鴥纫痪�滑手，不僅在多項重要賽事中奪冠，還是中國首個在雪上完成Double backflip (后空翻兩周)的單板滑手。但進階的代價是摔斷手腳、兩次肺部摔傷、多次腦震蕩。為了延續(xù)運動生命，他學會盡量規(guī)避受傷，可一旦遇到賽場，他仍大喊一聲“弄”便從出發(fā)臺上一躍而下，果決如對冬奧會開始的這場逐夢旅途。
在宣告無緣冬奧會后，很多人為張嘉豪惋惜，覺得他如果在更早的年齡接觸滑雪，也許是另一番景象，畢竟，谷愛凌、蘇翊鳴等近年展露天賦的選手均為十七八歲的年紀，而17歲時，張嘉豪才剛接觸滑雪。
“我曾想過，我要早10年滑雪，我的生活會不會如此不同？但不可否認，我幸運地趕上了冰雪運動發(fā)展的時代，相當于我進了電梯，自然而然地提升了速度，如果早5年開始，都未必有后來的條件，也沒有這個過程中認識的朋友�；蛟S我可能技術上會變得更好，但對滑雪未必有那么大熱情和沖動了�！睆埣魏啦⒉缓蠡谶@段熾熱的追逐，即便沒能如愿，“我只是單純地熱愛滑雪，想把這件事干好，逢山開路，遇水架橋，奮戰(zhàn)到了最后一刻。”至于夢醒了，就繼續(xù)原本的生活，“反正滑雪是一輩子的事兒�！�
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梁璇 來源：中國青年報